书法,是中国人与生俱来崇拜汉字的特殊艺术。是东方艺术的璀璨瑰宝。古人曰:书,心画也,又曰:书者抒也。历史上,以书法名世而雄视天下的大师层出不穷,例如:王羲之、米芾、颜真卿、苏轼、黄庭坚而在民间,二千年来,对书法艺术生死相随的情结一直传承至今。我的一位发小,就是这生生不息迷恋书法的痴书大军中的一位不起眼的耕耘者。对他来说,这一辈子,书法就像荒漠中的一点绿色,能带给他希望和渴求。
他就读于武昌区候补街小学,与家兄同班,长我两岁,幼年父母双亡,那时他才四岁,他小弟只1岁多,他们没有任何亲人,据说,他父母生前在武昌花园山天主教堂守门房,暗中为共产党收集情报。觧放前夕(即1949年初)被国民党特务机关抓捕,处死。成为倒在黎明前夜枪声下的无名烈士。
他叫李從贞,他父母出事后,他们没有流落街头,天主教堂基于天地间的公序良俗,收留了他们。他们仍然蜗住在他父母生前的小房内,那是一个带暗楼的小房间。他们也没有失学,武昌区后补街小学和武汉市33中学初中部张开慈悲的襟怀,免费接纳了他们。
天主教堂坐落武昌花园山南麓,花不了五分钟翻过山,就到了那流淌着文化气息旳昙华林。天主教堂南边四十几米,就是后补街小学。我家紧邻候补街小学,他上中学时,他弟弟念小学,隔三岔五将幼稚的弟弟寄托我家,久之,与他相识。我去过他家,唯一的印象,院内参天古树将他家暗楼的窗口染得碧绿碧绿的。少年时他就写得一手好字,他父母是他的启蒙老师。凄惨的是他父母刚教会他握笔,就不幸
十几年后(1983年十月),与他街头偶遇,五分惊喜,五分尴尬,两个胡子拉碴的大男人,套着带油污的工装,象两坨屎在街头相遇了,街上车来人往,街边茶座,咖啡吧无处寻觅。两人只能顺着人流边走边谈。他说,技校毕业后他分配到邮电部中南通讯总站(即现《长江日报》社后面)工作,他弟弟也有了糊口的饭碗。兄弟俩尚未成家。又说,近年来业余时间,常被荣宝斋招去修补古字画或仿写一些名人字画,混点小钱
荣宝斋!
我一下愣住了,脱口问道,是不是南京路那家?
他说,是。
你是怎么搅上这蹚水?
他说,说来也巧,天主教堂的一位长者酷爱书画,又是荣宝斋的老主顾,知他从小善字,得知荣宝斋急需修补字画的工匠,就推荐了他。
你拿得下来吗?
他诘问,荣宝斋会不识货吗?
你山寨了多少名人字画?
他抿嘴一笑,大概两位数吧
一年后,到他单位拜访,窄小阴暗的宿舍内散乱无章,满屋都是涂写了的旧报纸。他说,他的书法起步靠临帖,随后鬼画似旳乱写,三十多年如痴如醉,无师自通,慢慢悟出了一些道道又说,他一生没有什么朋友,书法是他唯一的慰藉,只有书法让他感到活着的一丝快乐,也让他感到活着的一丝尊严。
闲聊中,我问:你父母旳烈士证办妥否?他说,那时年幼,家中被抄,父母留没留东西,不清楚?三十多年来,没有任何组织与个人找过他们。又说,手上没有任何证琚,不知道怎么办?也不知道找谁办?停顿一会,他自言自语:也许父母参加的那个分支被一锅端
随后,我拿出曹老(曹立庵先生)和陈老(陈义经先生)的作品,请他分享与点评,他说,曹老名气大,不能妄言。陈老的字,功力深厚临走,他拿出两帧条幅相送。说,买不起生宣纸,也用不起中华墨汁,但这两幅字还是下了神的。又说,他只是一个字匠,他平生所写的字,从不署名和盖章,人微,署名何用?
回家展开两帧条幅,一幅是用小毫行楷书写的《岳阳楼记》,一幅是用行书书写的《忆秦娥﹒楼阴缺》宋代﹒范成大。
楼阴缺,阑干影卧东厢月,东厢月,一天风露,杏花如雪。
隔烟催漏金虬咽,罗帏黯淡灯花结,灯花结,片时春梦,江南天阔。
该词为闺怨词,通篇无一怨字,而所写又无一处无怨情。全词46字。明明是一首抒发怨情的词,竟被他随意挥毫,放情狂狷,书写得雄风猎猎。那46个字,一个接一个奔涌在尺素上,敛放自如,遒劲凝重,张扬着不凡的气势。不知是要重新诠释这首词,还是要宣泄心中的苦闷与孤独。
他用小毫行楷书写的《岳阳楼记》,刚俊挺健、秀外慧中。全篇361字,一气呵成,犹如一幅云水禅心般的画卷,飘逸,清透,书法功底藏而不露。
几年后,我又去过几次。每次临走时,他总要唠叨一番,说他这辈子不值,说他虽是烈士遗孤,却在天主教堂长大;说他同窗九年的发小(即家兄)初中毕业后就断了联系;说他相依为命亲之又亲的胞弟,婚后,成了陌生人;说他42岁才完婚,找的老婆是弱智呷口水后,他又说,在单位也不称心,领导不待见,同事懒搭理,加工资,靠边,分房,最差总之他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和屈辱感。
我最后一次见他,是在汉口六角亭精神病医院(1995年9月中旬)。按该院探视须知,傍晚六点,我准时赶到,穿过五重铁门,上到四楼,先向主治医生咨询他的病情,医生说,他属轻微病人,主要是他多年的孤独、抑郁,加上环境的激情,诱发失去理智。据送他来的人说,他持锤将单位领导办公桌上玻璃台板全部砸烂,被强制送到这里
随后,我去了他的病房
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东边的天际,初秋的晚风和煦轻柔,从医院出来,蓦然想到空山夜雨,万籁无声这八个字。有多少志士在那般寂寞、孤独、屈辱、迷惘的氛围中,达到了高远的、空灵的境界。他能达到吗?
人的尊严和人生的高度,不是吃了多少苦,不是多有钱,也不是看清了多少事,而是你是否练达(即改变不了世界,就适应世界),是否看轻了多少事
已有二十二年没有去看他了,屈指算来他今年73岁了,他住在哪?他过得还好吗?
谨以此文表达我对他偶尔的牵挂和惦念!